世人都尊张忠谋为“芯片代工之父”,但有一个人曾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。
在他看来,芯片代工是自己的创意,张忠谋只是个“剽窃者”。
2020年12月16日,台湾省举行盛大仪式,庆祝素有“台湾硅谷”之称的新竹科学工业园成立40周年,并嘉奖有功人员。
虽然都在新竹,但却将近20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张忠谋和曹兴诚,双双获颁“40年杰出成就贡献奖”。
考虑到两人的特殊地位与关系,组委会特意将他们安排在了主席台的两边。但出人意料的是,73岁的曹兴诚一上台就主动走向89岁的张忠谋,跟他握手、寒暄,而行动不太方便的张忠谋也立马站起,微笑着拍了拍曹兴诚的肩。
两人仿若挚友久别重逢的照片,迅即成为台湾科技和财经界热闻。大小媒体则纷纷形容这是“世纪之握”“世纪破冰”,甚至称赞两位白发产业人的相视一笑,是整个活动最大的亮点,是台湾科技的团结之光。
一次握手能被这样关注,原因只有一个:在此之前,他们做了10多年的对手、敌人,甚至一度打得你死我活。
当年,世人纷纷尊张忠谋为“芯片代工之父”,但有一个人却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。在他看来,芯片代工是自己的创意,张忠谋只是个“剽窃者”。
那个人,就是如今主动走向张忠谋的曹兴诚。
和张忠谋的海归身份不同,曹兴诚是个标准的本土人才。
他先后就读于台湾大学电机系与台北交通大学管理科学研究所,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台湾“经济部”做公务员,因为表现出色,没多久就被点名进入新成立的台湾工业研究院,从小研究员快速升至电子所副所长。
曹兴诚在工研院时期,正值台湾半导体产业的序章,脑子特好使的他全程参与并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
1976年,台湾从美国转移获得了一批芯片制造技术,以工研院电子所为核心的一批人被安排负责其本土化发展,几年之后,他们又以此为基础成立了一家集成电路公司:台联电。
一群技术男办公司,谁来做管理?年仅33岁,只有硕士学历的曹兴诚在一众博士中脱颖而出,于1983年成了联华电子的副总经理,也是实际上的操盘人。
在当时,这并不是一份美差。
因为半导体行业超高的门槛,外界普遍看衰台联电,好友也都认为曹兴诚应该继续待在“体制内”,出去自负盈亏绝对吃大亏。
曹兴诚也曾犹豫,但最终,他还是决定出去闯一把。
他与张忠谋将近20年的明争暗斗与恩怨情仇,以及所谓的瑜亮之争也就此埋下伏笔。
台联电的起点和当时全球主流的半导体公司一样,都是芯片设计和生产制造一起做。半导体是个瓷器活,一出手就是世界性的竞争,台联电实力薄弱,而台湾当时又毫无产业土壤,所以不仅干得非常辛苦,还看不到什么希望。
据曹兴诚后来单方陈述,他上任沒多久,便意识到这样的模式难有出头之日,于是,破天荒想出了半导体代工的方案。按照其说法,早在1984年,他便托人带了一份要做芯片代工的企划书给张忠谋。
当时的张忠谋刚走出德州仪器,还在美国任通用器材公司的总裁。他和台湾“经济部”走得很近,被聘为科技顾问。曹兴诚于是在企划书中详细阐述了半导体代工的好处,并提出和张忠谋合作发展芯片代工的设想。
据曹兴诚介绍,张忠谋未给他任何回应。
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,一年后,张忠谋受邀回台,担任台湾工业研究院院长,并在当局支持下创立了台积电,而这位声名赫赫的半导体巨人,创办台积电的第一件事就是,明确发布了芯片代工模式,还打出一个全球首创的旗帜。
在曹兴诚看来,张忠谋就是照搬了自己的创意。但当时,当着工研院院长的张忠谋职级比曹兴诚高出好几等,同时还兼任着台联电的董事长。
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,曹兴诚也唯有压抑愤慨,直到多年后,当台联电有能力与台积电掰手腕时,他才对外提及这段往事,而张忠谋则从未对此回应。
外界为此争论不休,是非曲直唯有天知地知。
台联电有能力与台积电掰手腕,也是曹兴诚斗来的。
创立台积电,兼管台联电,张忠谋的重心自然更倾向自己一手哺育的台积电。1988年,台积电拿下英特尔的大额订单,代工之路走上正轨,而台联电则依旧挣扎于IC设计与制造的陪跑之中。
1991年,已是台联电总经理的曹兴诚,不愿继续“陪太子读书”。
他以张忠谋没有给台联电与台积电同等的待遇为由,联合其他董事共同罢免了张忠谋台联电董事长的职位,而且获得成功。
这件事在台湾引发轩然大波,彼时张忠谋的地位还不像今天这般牢不可破,由此受到了不少风言风语。
曹、张二人正式决裂。
罢免了张忠谋,曹兴诚顺理成章接棒成为董事长,台联电由此进入新的发展阶段。一段台湾半导体双雄逐鹿的格局也就此展开。
开始几年,台联电采取芯片代工、设计业务、SRAM(静态随机存取记忆体)并行的策略,三大业务各占三成多的比例。
在设计上,台联电四处开花,从VCD芯片到汽车芯片,什么都做,也都做得不错,但是曹兴诚并不满足,他想要夺回“属于自己东西”。
1995年,曹兴诚的机会终于来了。
是年,芯片代工模式已被业界完全接受,台积电订单源源不断,但产能有限,于是定出一个先交订金预购产能的策略,引发某些客户不满。
抓住这个机会,曹兴诚给台联电来了一次大变革。
他宣布台联电将从IDM彻底转型成为芯片代工厂,原先的芯片设计部门则全部分割出去成为单独的公司,台联电只负责控股,不负责具体经营。
这一转变看似突然,实则是曹兴诚多年预想的结果。也让他通过一系列孵化与扶持,在台积电之外,为台湾筑起芯片设计的产业生态,在制造之外,给台湾半导体乃至整个IT业的发展大大加分。
张、曹两人都算不上技术专才,而是管理技术专才的专才。
曹兴诚在管理上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妙笔。早年初任台联电总经理时,他便首创分红配股制度,提出让每个员工都是老板,这一策略引得台湾科技企业纷纷跟进,由此吸引了一大批海外优秀人才。
曹兴诚是“二八法则”的忠实拥趸,他坚信一家公司超过80%的成绩由20%的人创造,所以他特别重视这些人,将公司利润的80%分配给表现前20%的人。
除了让利,曹兴诚还非常了解精英们的心理。
他一直在台联电内部宣传:“出去开疆辟土,是我们最高的荣誉。”他鼓励各部门负责人自己建立新公司,担任总经理,与台联电互成犄角。
这一模式令台联电各部门有了极强的独立性,也为台联电彻底转型代工设立了先决条件。转型后,曹兴诚鼓励开疆拓土的策略收获了井喷式的回报。
联发科、联咏、联阳、智原科技等一批声名卓著的企业,均由台联电的部门转变而来,这些部门的负责人转身成了企业的老板,组成了蔚然壮大的“联家帮”。
遗憾的是,曹兴诚通过这样的转型,让台联电实现了芯片设计的大突破,但他自己心心念念的芯片代工,却最终落了个彻底被时代边缘的结果。
而他原本是有机会打赢,甚至已一度赢得了战争的。
相比张忠谋,曹兴诚更善于通过开放、合作与共享干大事情。
宣告转型大计后,短短4个月内,曹兴诚就联合12家美国IC设计公司,集结400亿新台币,一口气创立了联诚、联嘉、联瑞三家半导体代工厂,并在随后一年内,将合资代工厂的规模扩增至4家。
同时,他还带领台联电大举走出台湾省,前往日本并购、在新加坡设厂,不仅笼络了一批海外客户,产能上也迅速与台积电并驾齐驱。
台联电接连不断的大手笔,不但快速发展壮大了自己,也令台积电颇为紧张,并推动张忠谋更顽强的战斗。没多久,台积电也跟进“走出去”战略,前往美国设厂。两家公司你争我赶,最终成就了台湾半导体的整体成长。
最典型的一个案例是,1997年6月,台积电宣布赴越南投资4000亿新台币,台联电随即做出了加码投资5000亿新台币的决策。
这段时期,正是台积电和台联电角逐“代工王”的核心时间点,但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,雄心勃勃的曹兴诚却一头撞上了“人祸”。
1997年8月,台联电旗下的联瑞开始试产,第二个月产能便冲到了3万片。10月时,台联电管理层公开表示:两年内一定能干掉台积电。
但说完这话刚两天,一场火灾直接烧掉了联瑞的厂房,不仅百亿新台币投资化为乌有,已经收到的20亿订单泡汤,还导致客户的大量流失。
这场大火,被普遍认为是台湾企业界火灾受损最严重的一次,台联电为此付出了超过100亿新台币的直接赔偿,其他损失更是难以估算。
站在超越台积电的节骨眼上,曹兴诚第一次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。
但就在外界认为台联电即将因此一蹶不振时,曹兴诚却展现了他的不折不挠。
1999年,他突然宣布合并旗下4家半导体代工厂,与台联电“五合一”整体经营。此举引发台联电股价大涨,客户也闻风而至。
合并后的台联电,产值仅次于英特尔和台积电,成为世界第三大半导体公司,市值则居全球产业第四。而台积电这边也毫不示弱,“强行”并购了世大积体电路公司,以应对台联电的来势汹汹。
火灾之难逐渐趋于平静,两家企业继续在规模和产能上你追我赶,技术也突飞猛进。台联电展现出了非常强的研发实力,比如他们是第一家导入铜制程产出晶圆、生产12英寸晶圆、产出业界第一个65纳米制程芯片的公司。
彻底转型、浴火重生后的强势表现,令曹兴诚名利双收。
2001年,他被评选为未来最有可能引领台湾科技的三人之一,台联电则被认为是最值得长期投资的企业。
但关键时刻,台联电又犯了一次致命的错误。
2000年前,台联电和台积电的差距越来越小,但2000年后,台积电不仅稳固了优势,还将差距越拉越大,其核心,便在于是年的0.13微米制程技术。
0.18微米制程时代,台联电曾领先台积电,到了0.13微米时期,为了稳固优势,台联电选择与IBM、英飞凌共同开发。但合作的过程相当不顺利,三方各有算盘,很难团结到一起,项目最终宣告失败。
结束合作后,台联电决定自行研发,但科技行业里,时间是最宝贵的优势,更何况是与“摩尔定律”赛跑的半导体。就在台联电被困0.13微米制程之时,台积电已彻底在此领先,并甩开身位,台联电从此再没能扳回一城。
真正让台联电彻底落后台积电的,还是曹兴诚在政治上的“不成熟”。这不但把台联电带入了困境,也让他自己“虎落平阳”。
2000年,因世大被收购,其创始人张汝京来到大陆,创办中芯国际,复制了台湾芯片代工模式,大陆地区由此诞生了第一家专业的半导体代工企业。
海峡产业格局的突变,令曹兴诚和张忠谋都感到不安,但两人的行动却大相径庭。
彼时,台湾当局对于晶圆厂严防死打,严令禁止台资投资大陆。但曹兴诚早年便看好与大陆合作,面对中芯国际,他再也坐不住,抢先以“援助”的方式投身到大陆半导体产业发展之中,并创立了苏州和舰科技。
据称,曹兴诚非常崇拜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,和舰科技的名称由此而来。在设计上,他还专门提出要求,将厂区的建筑打造成了一艘即将要启航的战船。
这艘野心勃勃的战船,给曹兴诚带来了大麻烦。
据知情人称,面对大陆的半导体代工厂,张忠谋也很心急,但他却没有轻举妄动,而是选择“听话”,等到台湾当局“法令”允许,才赴上海松江投资设厂。
曹兴诚在当局政策未开放的情况下强行违规“登陆”,则遭到陈水扁当局的严厉打击,包括但不限于,不断发起对台联电及其高管的调查、搜查。
但面对政治压力的曹兴诚,非但没有服软的意愿,相反还多次公开场讽刺陈水扁当局,甚至屡次登报回击陈水扁。他半讥讽地说:“如果早上搭飞机去上海,傍晚再坐飞机回台湾,这样就不算出走大陆了吧。”
强硬的态度最终给他带来了法院的起诉以及绵延不绝的“政治”麻烦。
2005 年大年初七,陈水扁当局疯狂出击,搜捕台联电未经允许 “非法投资”和舰芯片的证据,并直接抓捕了回台湾过春节的苏州和舰芯片董事长徐建华。
各种诉讼也被检调机关持续发起,不胜其烦,也不愿拖更多人下水的曹兴诚最终决定所有问题都一人扛。2006月,他毅然辞去了台联电董事长,并宣布:
到大陆投资都是他个人的决定和强制指挥,与台联电、与其他人都没关系。他个人愿意为此承担责任,并永远退出半导体产业。
随后,陈水扁当局放弃了对台联电的继续盘整。
一年后,台湾新竹地方法院裁定曹兴诚无罪,但他带领台联电超越台积电的梦想已然破灭,台联电在大陆发展芯片事业的梦想,也就此终止。
曹兴诚离开后,半导体产业持续风云变幻。
英特尔进入ARM芯片代工市场,承接展讯的业务;三星成立独立的代工部门,并替代台联电,成为与台积电你追我赶的角色;紫光集团联合大基金,创立了长江存储,大陆芯片代工由此进入鸿篇巨制时代……
2020年,张忠谋旗下的台积电实现营收约3120亿人民币,利润1190亿人民币,公司市值突破6000亿美元,持续稳坐世界第一大芯片公司之位。
曹兴诚旗下,依然在从事芯片代工的台联电,全年营收还不到台积电净利润的一半,市值也仅为台积电的约1/25,可谓全方位落后。但经他推动和孵化的联电系,却在代工之外,筑起台湾半导体的最强生态和技术壁垒。
对于当年突如其来的告别与戛然而止的代工王者梦,曹兴诚从未对外吐露心声,这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。
退休后,他很少再谈企业,再谈半导体,取而代之的新身份是世界级收藏家。
曹兴诚是出了名的热衷艺术品收藏,他的家里从史前青铜器到唐三彩,包罗万象,台湾媒体称他家是“小故宫”。
2008年,苏富比拍卖公司全球副总裁斯图尔顿出版书刊《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收藏家》,历数了1945年以来最重要的100位收藏家,其中包括三位华人,曹兴诚是其中之一,另外两位均已离世。
曹兴诚称收藏纯粹是出于爱好,而不是升值。“艺术收藏的人,你的报酬就是收藏本身。你还想赚钱,就是有点非分之想。你娶个太太,一生在一起,你觉得很幸福。你还会想,以后可以卖掉赚钱?”他说。
不过,曹兴诚也曾出售藏品。2008年汶川地震时,他以6500万港币卖出了一幅藏品,其中半数捐给汶川灾区,余款捐给了其他慈善机构。
曹兴诚和张忠谋一样,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。
他本低调,话不多,比张忠谋更直男,不怕得罪人,质疑张忠谋,批台湾政客是哗众取宠的小丑,这让外界对他的评价有些毁誉参半。但他也不怎么在乎,还是我行我素。他说:“社会形象是很空洞的东西,不用花力气去装假。”
退休后,曹兴诚似乎已对过去彻底放下、看开。
2018年,极少的一次访问中,他不但表示自己和张忠谋并无心结和仇恨,还恭喜刚刚宣布退休的张忠谋终于可以轻松一下,称赞台积电能经营得这么好,是个伟大的传奇。
在联电系企业家眼里,曹兴诚始终是他们最值得尊敬、感激的带头大哥。
在台积电,张忠谋的形象非常崇高,下一级主管和他都相去甚远,而台联电团队最大的特点就是没大没小,大家在相互吐槽和开玩笑间一起做大。
包括不少台湾企业界人士,也都把曹兴诚对联电系的孵化视为培养后人和推动产业的典范,张忠谋是伟大的企业家,而曹兴诚是培养企业家的企业家。
2020年,最新的全球十大芯片设计厂商排行中,曹兴诚带出的联电系已占据了两个席位:排名第四的联发科,排名第八的联咏科技。
其中的联发科,已超越高通,成为全球市场占比最大的智能手机芯片企业。其董事长蔡明介,如今去哪儿都是风云人物,唯独见到曹兴诚时,依旧会毕恭毕敬,弯腰叫一声:
“老板”。